说及家乡的打籽瓜(产红瓜子的那种),满满都是回忆。每与人交谈说及童年之事,必会说到它——读中学时的学费,大部分得指靠它;童年没什么吃的,夏天的西瓜可以吃个饱;有时没什么菜,就挖几个西瓜的瓤炒着吃。#老家#
现今虽然集市上有更甜的西瓜,但每年夏天老妈都会在菜园里种上几棵打籽瓜——而不是那种大如冬瓜的马兰瓜。一般人只以为老妈这样可以天天吃几个,其实她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忘不掉的记忆,曾经的丰收与感恩,现在没几个人懂。
最小的马兰瓜往往都比最大的打籽瓜要大。种瓜得瓜,老家村里几乎家家都会种打籽瓜。如今的老一辈人对打籽瓜的喜爱,浸润在乡人的骨子里。
月是故乡明,瓜是籽瓜甜。打籽瓜是西瓜的一种,主要以撷取红瓜子为主,有红、黄、白三种瓜瓤,兼具食用和经济的价值,因“以拳打瓜”得名。打籽瓜是老家间最隐晦的符号,飘摇着乡人多子多福、喜气圆满的宗族遗训。它留给老家人太多舌尖上的记忆,成为离家游子心中最温情的记忆。
我时常琢磨打籽瓜的形象:它不像马兰瓜这般硕大,瓜纹清晰,它长相乌青圆滚,只有碗口般大小,像农人一样不善言辞。它适合入画,有瓜有叶有藤蔓,像一幅醒着的油画;它不世故,不炫耀,一生低到尘埃里;它是连接大地的一条脐带,整日依偎在家乡土地上,与土地有着天然的亲情。
在老家人的心中,打籽瓜是老家人的另外一群乖巧、懂事孩子。它们一年年传承着祖先的基因,庚续着祖先的脾性,就像一代代老家人繁衍生息、瓜瓞绵延。它是大地的杰作,瓜瓤里充盈着阳光、空气、雨露、烟火、虫鸣……它的汁液随时间缓慢流动,直至瓜熟蒂落,倾囊奉献。我对于老家的打籽瓜特别记忆深刻,极有感情,读中学时的学费,大部分得指靠它。
“三年不涨水,鸡婆也会吊金耳环”。位于赣江中游老家——万合集义,温润如玉,土质肥沃,地里的庄稼,花生、油菜、车前草、竹篙薯、芝麻……四季不绝,尤其适合打籽瓜的生长。打籽瓜是属于土地和村庄的。老家人家的瓜地,散落在村庄周围,像极一块块补丁,缝合在房前屋后、沙洲上、河岸边,把村庄点缀其中,带着乡人的体温,凝聚着农人的汗水,成为老家乡间最朴实、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每一粒熬过冬天的瓜子,都有一个梦想的春天。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老家人把农事看得极重。他们以节气为经,瓜事为纬,眼神里满是虔诚。今天种什么,明天种什么,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本账。种西瓜,得选地肥、向阳、通透的沙质壤土,只有沙质壤土里产出的西瓜才甜脆。下种时,老家人家一般全体出动,老女老少齐上阵。先是男人们牵着牛牯,左手执鞭,右手扶犁,来来去去把瓜地深耕两遍,女人和孩子则跟在后面拣拾着杂草,忙着打穴。打完穴后,再在每个穴里点上三两粒瓜子,最后再盖上一层薄土,撒上一把草木灰。等到做完这些,老家人家一天的农事也接近尾声。此时,天色渐暗了下来,远处传来了繁密的蛙声,连绵而干净。瓜地里,氤氲着一种安详、静谧的氛围。
往后的日子,人们还得隔三差五给瓜苗浇水、施肥、锄草。老家人做事喜中庸,施肥浇水都极其讲究。肥是牛栏粪、菜籽枯饼等农家肥,既不多施,也不少施,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老家人担粪施肥,步伐也是不紧不慢,从容有致,胳膊摆动有韵律,满桶粪水一点也不会洒出来。
待春风一吹,没过几天,籽瓜苗就从地里撑出两瓣叶子,子叶上还沾了些许草木灰。接着长出更多瓜和叶,向无垠的经卷一直铺向天边。伸藤放蔓后,藤蔓间就开出了朵朵细碎的黄色花瓣。继而蜜蜂来了,嗡嗡嗡,忙着给花瓣授粉。一天,两天……一个错眼之间,籽瓜就长起来了,一个个缀饰在藤蔓上。起初是一个指甲盖那么大小,再过些天就成了乒乓球般大。等到了六月七月份,一个个圆鼓鼓绿得发乌的打籽瓜就成熟了。打籽瓜的成熟期较短,一般七八十天就成熟了。打籽瓜成熟的时候,仿佛整个老家乡间都笑了。
小孩贪吃别人家瓜时,你只要把红瓜子留下,人家一般都不骂的。
像锄草施肥一样,采摘打籽瓜也是乡间的一道风景,西瓜多的时候,对小孩也有痛苦——背回家好累。孩子们来得早些,他们急不可耐,在自家瓜地里拍拍这个,瞅瞅那个,一会曲起手指,叩击瓜壁,然后挑出一个最大最甜的籽瓜,用衣角揩干净,手握成拳,用手锤开,“嘣”地一声,里面黏稠的瓜瓤和瓜子就流了出来,清甜、水灵、满口生津。转眼间,瓜汁就涂红了孩子的半边脸;女人们来得稍晚些,他们三三两两,弯着腰,脸上始终挂着笑,不断把自家的打籽瓜往瓜岸山送,瓜田里满是女人们欢快的身影。男人则用箩筐将打籽瓜从自家地里担回,一条扁担晃得颤颤悠悠。由于瓜长得结实,分量不轻,像石头一样沉重——摘西瓜的艰辛又历历在目。后来有了双轮车,比担一担或扛一包回家更容易些了。
挑回来的打籽瓜,先是码在老家人家厅堂的一角,接着很快就堆成了一丘小山。西瓜多的时候,只能堆在老屋的床下面,正好温度适宜,可以多存放些时候。
等籽瓜运回来后,女人便叫自家小孩,站在巷口,对着老房子一阵轻喊:“公公婆婆,猛来哟,恰籽瓜勒——恰籽瓜勒——”老人家听到了,赶忙停下手中的活儿,端了小凳,颤颤巍巍地走来。树荫下,早已摆了一个水桶、一个脸盆,水桶用井水浸了籽瓜,脸盆是空的,用来装红瓜子。很快,一家人围坐一圈言笑晏晏吃了起来,哗啦啦的声音就在唇齿间响动,此起彼伏,日子简单而诗意。
籽瓜打汤,是老家名吃,也是最地道的农家做法。先将瓜洗净,用调羹挖了瓤,去了籽。再把瓜瓤倒进锅里略炒几下,倒小半勺井水,撒几粒油盐,放几枚蒜子,撒少许米椒,慢火煮三五分钟,一碗上好的籽瓜汤就做好了。用籽瓜做成的汤,汤色红润,吃在嘴里口感香甜,有一点酸,有曲折幽深之感,仿佛夏日划船,悠悠驶入湖心,不经意间就征服了味蕾。
不是正宗的老家这边的人,吃西瓜瓤做菜不习惯,因为它有一点淡淡的酸;而正宗老家那边的人,却往往觉得这是美味佳肴,更是童年的记忆。
种打籽瓜稍多的人家,除了自家留一些,还送人一些,剩下的便用板车拖到老家圩,或附近的乡镇圩上去卖。卖打籽瓜的事儿,大都由男人或小孩承担。卖打籽瓜时,主人自卖自夸,好话说尽,但绝不缺斤少两,公道的是价格。若遇上熟人,便会塞给对方几个籽瓜。
我的老家就在马路边上,有一些岭上的人要从我们四十二经过,就把瓜当水卖——记得常常是一二毛钱管饱,但瓜子一定要留下。
“乡愁是味觉上的思念。”如今,老家人再也不用靠种打籽瓜赚取孩子的学费了,乡间随处可见的几分瓜地,也只是自家人打打牙祭罢了。老家打籽瓜所蕴含的,不只是那香甜的瓜味,还有那魂牵梦萦的童年回忆,以及乡土上善良、淳朴、厚道的人们。
老家的打籽瓜,一抹别样的乡味,温暖了心愁,香透了时光,配得上乡人最真最诚的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