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可讲得很多,风土人文、饮食器物、世情风貌诸般;还有西门大官人的发家史,堪称“励志”;士绅官商之间的勾连往复,颇多“门道”;家宅女人们之间的纵横捭阖,恐不输《甄嬛传》;末世危机下,见微知著的个体精神面貌,比传统历史学更加幽微和真实。
本文将紧扣《金瓶梅》文本本身,和大家一起做人物切片,讨论物欲横流之下的澄明之境。
《金瓶梅》的作者为兰陵笑笑生,笑笑生到底为何许人也,说法不一。
有说是王世贞,有说是徐渭,有说是李开先,全部引出来估计不下10人,莫衷一是。所根据者,则是来自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当中“嘉靖间大名士手笔”条文。本文不做考据,故不在此深究。
虽然不明晰作者,但兰陵二字,点出了故事的山东背景,这一点尤为重要。
临清作为明代的八大钞关之一,是运河沿岸集商业都会、贸易中转的重要城市。做不严谨的类比,其经济社会地位,恐不输于今天一线城市。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兼具本土特色,和南北要冲的地域,才能在故事架构上,既体现地方沟壑,又能在情节布局上大开大合。
从流传下来的文本看,东吴弄珠客是最早给金瓶梅作序的。其中最有名的一段话就是:
“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禽兽也。”
总结起来,也正是序言中的另外一句:“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字面意思很简单,但怎么去理解这段话?
中国自古以来的,不论是经史子集,还是杂曲小说,都或明或暗地在说教警醒,而《金瓶梅》(主要是绣像本)在告诫我们,不应该去做的正是书中所述的那些烈火烹油的热闹景象。
其实,生什么样的心,不能一概而论,不同的人,不同的境遇,在不同的时间,恐怕都能读出不一样的意味。
年轻的时候,血气未定,满脑子男欢女爱。后来,历经世事,心中愤懑,却发现人间种种丑恶,在书中早有明言。
待千帆过尽,回首往昔,可能会觉得描写最无趣的部分,就是那点男女房事,便不禁莞尔。
但如果没完整读过而冠上淫书,或道听途说,妄加评论,就未免显得庸俗和狭隘了。
在进入正文之前,不得不提及一个人,他极为短暂的一生,似乎就是为《金瓶梅》而来,他就是张竹坡。
6岁能吟诗作赋,8岁入塾攻读,15岁参加乡试,处处预示着,这是一个天才少年,他日金榜题名,甚至入阁拜相,恐怕都是指日可待。
但随即四次不第而名落孙山,这应该也是天命即将到来而做的铺垫。之后他游于京师,因才华出众而名噪一时,26岁时等来了他的天命——开始点评《金瓶梅》,3年后书成人夭。
张竹坡的贡献在于两点:一是系统性地开创了《金瓶梅》的种读法,成为后世研究的重要依据;二是因为其点评的是崇祯本(绣像本),以至于该文本成为主流,这一现状一直到清末民初,才有所改变。
《金瓶梅》从文本上,主要分为两个系统,一是万历本(词话本),二是崇祯本(绣像本)。
所谓“词话”,是指书中插有大量的诗词曲赋和韵文,这个本子及其传刻本,统称词话本。特点是保存有民间说唱色彩,语言叙事都比较朴质,具有原始风貌。
崇祯本,主要是因首增插图绣像幅,也称为绣像本。
从具体内容上概述来说,万历本(词话本)保留了大量的诗词曲赋和韵文、俚语、俗语,最接近原始版本,极大限度的保留了作品“原味”。但也因此对于一般读者而言,可读性较低,相对晦涩。
崇祯本(绣像本)经过润色,删除大量词话本当中的诗词曲赋和韵文、俚语、俗语,在回目上更为整洁对称,在正文也做了较大删改。
也因此一定程度上脱离了原本,对刻画人物在细节处有所偏离。但因为润色水平较高,总体上,可读性较此话本更强。
例如,单从回目名称来对比。
词话本的第一回是:“景阳冈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绣像本地第一回是:“西门庆热结十弟兄,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相比较而言,不论是从最直观的字数,还是内容设定上,词话本第一回都显得不太对称。另外,从回目所反映的内容来说,也有较大差别。
词话本比绣像本要早,而《金瓶梅》最早是脱胎于《水浒传》,因此在第一回有相当大的篇幅在讲“武松打虎”,但在绣像本里,对此就假借旁人之口一笔带过。
据此可见,绣像本对词话本做了删改,剪去了不必要的枝节,较之内容更加流畅。
刘辉在《金瓶梅版本考》一文有言:
“浓厚的说唱气息大大地减弱了,冲淡了;无关紧要的人物也略去了;不必要的枝蔓砍掉了。使故事情节发展更为紧凑,行文愈加整洁,更符合小说的美学要求......变词话本依傍《水浒》而为独立成篇。”
另外,黄霖在《关于(金瓶梅)崇祯本的若干问题》一文当中,也充分肯定了绣像本的艺术成就:
“崇祯本的改定者,并非是等闲之辈,今就其修改的回目、诗词、楔子的情况看来,当有相当高的文学修养。”
但是,也有针锋相对的认为词话本优于绣像本的。
比如著名的汉学家浦安迪就说:
“研究者们几乎无一例外地认为,无论在研究还是翻译方面,词话本都是最优秀的对象,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崇祯本被当作了商业目的而简化的版本加以摈弃,被视为《金瓶梅》从原始形态,发展到张竹坡点评本之间的,某种注脚而已。”
浦安迪其实是从研究者的角度出发,认为绣像本之所以大行其道,是因为商业目的迎合大众,词话本就显得曲高和寡了。
聚焦于具体的文本内容,试截取两段做一下对比。
词话本:
手到处青春丧命,刀落时红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罗殿上;三魂渺渺,应归无间城中。星眸紧闭,直挺挺尸横光地下,银牙半咬,血淋淋头在一边离。好似初春大雪压折金线柳,腊月狂风吹折玉梅花。这妇人绵媚不知归何处,芳魂今夜落谁家?
绣像本:
手到处青春丧命,刀落时红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罗殿上;三魂渺渺,应归枉成城中。好似初春大雪压折金钱柳,腊月狂风吹折玉梅花。这妇人娇媚不知归何处,芳魂今夜落谁家?
词话本当中的这段内容,在绣像本就被删除了,除此之外,其它都有所保留。所删除的这段极为血腥的描写,画面感非常强烈。
绣像本做了删减之后,似乎阅读起来显得更为通顺流畅。但其实,如果通读回目全篇,绣像本在此几乎都是形容词或意象描写,那么词话本这一段的写实,就尤为重要。
再试看另外一段。
词话本:
妇人在家别无事干,一日三餐吃了饭,打扮光鲜,只在门前帘儿下站着,常把眉目嘲人,双睛传意。左右街坊有几个奸诈浮浪子弟,睃见了武大这个老婆,打扮油样,沾风惹草,被这干人在街上撒谜语,往来嘲戏,唱叫:这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人人自知武大是个懦弱之人,却不知他娶得这个婆娘在屋里,风流伶俐,诸般都好,为头的一件,好偷汉子。有诗为证:
金莲容貌更堪题,笑蹙春山八字眉。
若遇风流清子弟,等闲云雨便偷期。
这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得这伙人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扠儿难,口里油似滑言语,无般不说出来。因此武大在紫石街住不牢,又要往别处搬移,与老婆商议。妇人道:“贼混沌,不晓事的,你赁人家房住,浅房浅屋,可知有小人啰唣。不如凑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负。你是个男子汉,倒摆布不开,常交老娘受气。”武大道:“我那里有钱典房。”妇人道:“呸,浊才料。把奴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
绣像本:
那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嗑瓜子,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撒谜语,叫唱: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油似滑言语,无般不说出来。
因此武大在紫石街住不牢,又要往别处搬移,与老婆商议。妇人道:“贼混沌,不晓事的,你赁人家房住,浅房浅屋,可知有小人啰唣。不如凑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负。你是个男子汉,倒摆布不开,常交老娘受气。”武大道:“我那里有钱典房。”妇人道:“呸,浊才料。把奴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
从以上这两段对比看,绣像本就是把这一大段重新打散了,进行了组合,行文更加流畅简洁,润色显得极为高明。
但是,此处却不可避免遗漏了:“好偷汉子。”此为一大关节之所在,对潘金莲的人物刻画有极为重要的影响。
从绣像本细细推及,潘金莲或许为人轻浮,曾与张大户也有染,但毕竟那是家主,后面是自身性情的原因,加之一系列的故事情节变化,逐步导致的变异,如此看来,其人物便更为丰满和复杂。
而词话本,在这一点上,就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即在最初,就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从一开始就奠定了人物特性,和一系列悲剧的肇始,从全篇来看,显得更为合理。
从思想内涵上比较,两个版本也有较大的差别。
词话本偏向于儒家的“文以载道”的教化思想,在这一思想框架中,《金瓶梅》的故事被当作一个典型的道德寓言,警告世人贪淫与贪财的恶果。
比如其文中类似的诗文或弹词,像是: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请看项籍并刘季,一似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而绣像本强调的,则是尘世万物之痛苦与虚空,并在这种富有佛教精神的思想背景之下,唤醒读者对生命——生与死的反省,从而对自己、对自己的同类,产生同情与慈悲。
去比较文本中穿插的诗文,即可对此种区别一目了然。
同样的第一回,绣像本的诗作就完全不同: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这是节选至程长文的《铜雀台怨》,相比较词话本直观地说教,绣像本更为余韵悠长,“豪华”化为“西陵灰”,它预示了小说主人公西门庆家族,从豪华走向衰亡的过程。
(未完待续)
作者:郭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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