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情感学院院长
全文共字
01
十里八村的老百姓都知道,齐河村村西头儿的温家是专吃白事这口饭的。
温老头儿手里扎出来的轿子,几十年来寻不出半点儿毛病;温家小子也颇有能耐,二十出头就吹得一手好唢呐——鲁西南白事上向来离不了纸糊的“三大件”和撑门面的响器,靠着这两项绝活儿,温家父子在周围几个村镇很是吃香。
可我们今天要写的不是出尽了风头的温家父子,而是他们家里那位不知道从何年起就瞎了一只眼睛的温老太。
温老太不会扎轿子也不会吹唢呐,可她却也常年端着白事这碗饭。每逢家里收到要订做白事“三大件”或者觅响器的消息,温老太就开始忙活起来了。
温老太的忙,除了帮着温老头儿往秫秸扎制的架子上糊彩纸外,她还有自己的一份忙——忙着盘点三轮车后面的各种货物。
出殡那天,瞅着庭院里糊好的罩子、轿子、童男童女和白马(或者黄牛)被拉走了,远远地望着儿子拎着唢呐出门了,温老太也就蹬上塞得满满当当的三轮车朝着有白事的村子缓缓出发了——
没错,温老太是去白事上出摊儿了!白事上向来不缺孩子,哪怕不是周末或者寒暑假,席面上出现的孩子也多得数不过来。孩子一多,温老太摊子上的生意自然就差不了。
02
我第一次见到温老太,算来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听村里老人讲,那一年的三伏天比往年都要热,大概是因为太热了,村子西南角身子骨一直比较虚弱的曹老太没能挺过去。
曹老太的儿子是出了名的大孝子,出殡那天,他给生前爱听戏的母亲觅了很大一帮戏班子。戏班子里有敲锣的,有打鼓的,当然也缺不了吹唢呐的——温家小子在吹唢呐上早就放光,他是自然要请的。温家小子收到信儿了,他的母亲温老太也蹬着三轮车跟过来了。
当王家庄里的老头儿老太太摇着蒲扇坐在戏台子前的树荫下听戏时,我和大春子则溜到了温老太的货摊子前。说实话,那是一个颇为寒碜的摊子——三轮车的车斗子上盖一张木板、木板上再罩一层满是窟窿眼儿的破毛毯就算是货架了,也许是因为白事上只有她这一个摊子的缘故,摊子上的生意还算过得去。
我至今都记得,那天我在温老太的摊子上一共花了两毛钱——象狮虎豹棋一张、西瓜泡泡糖两颗。
嚼着泡泡糖,我和大春子在枣树下玩了半天的棋,直到街口腾起一连串凄厉的唢呐声,我们才匆匆收起纸棋朝路口跑去。
03
整个出殡仪式上,最热闹的就属路祭环节了,唢呐一吹,路祭也就宣告正式开始。听见了陡然升高的唢呐声和喊丧人阎老三的吆喝声,不光我和大春子往街口跑,原先躲在树荫下打牌或者聊天的穿着孝服的人也忙不迭地往街口聚拢。
那时的我还不懂得痛失亲人的滋味,曹老太的亲眷跪在地上大声嚎哭时,我的心里没能泛起一丝波澜。在震天的唢呐声和哭声中,我的目光一直在人头攒动的人群里游来荡去。
烈日下,村子里的大人们一脸沉重地凝望着穿着白衣裳的路祭队伍,有些心软的老太太,《哭灵曲》才刚起了个头,她们就掏出手帕捂住了鼻子,想必是被哀乐勾出来不少热泪。
村子里的老太太落眼泪,那时我还勉强能理解,毕竟和曹老太相识一场,掉几滴眼泪也算是触景生情了;可非亲非故的温老太为何会红眼睛,我理解不了。
那会儿,我不仅不能理解温老太的哭,更不能理解她手里的怪异动作,温家小子在台上扬着脖子使劲吹唢呐时,温老太捧在脸前的手指也跟着动个不停。一首《哭灵曲》下来,温家小子憋红了脸,温老太也跟着涨红了脖子。
温老太手里明明空无一物,她这是在干什么?我把心里的疑惑讲给了母亲,母亲摇头表示不知,后来我又跑去问父亲——我心想,父亲做了这么多年的杠夫,想必是能瞧明白温老太手里的怪异动作的,可父亲也含含糊糊地说不明白。
04
几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才从喊丧人阎老三那里打听到,原来温老太当年做的是吹笙的动作。几十年前,温老太在白事上最拿得出手的就是手里的那攒笙,“有了她的笙伴奏,《哭灵曲》听起来,要多挠人心窝就有多挠人心窝!”
这是喊丧人阎老三对温老太吹笙技艺的评价,是夸张还是实情,当时王家庄里的年轻人谁也不知道;上了年纪的,虽然有见过温老太吹笙的,可当时他们的注意力大都集中在震耳的唢呐声和镲子声上,谁也没认真听过那一直在低音区游走的柔和的笙声。
听了阎老三的介绍,我在心里一直巴望着可以听温老太吹一回笙。那年腊月,一听说隔壁村有老人要出殡,我连作业都顾不得写就跑过去看。
在街口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我终于找到了满头花发的温老太,几年没见,她的左眼眼珠子里已经看不到半点儿黑色,看来是瞎得更厉害了。
不出我所料,温老太依旧蹬着她的那辆破三轮儿,依旧用破木板和破毛毯搭着简陋的货摊子。为了投孩子们所好,在散装的沙土瓜子和卡通纸牌旁,她还特意立着一排形态各异的奥特曼,奥特曼的身后躺着两三把早就积了一层薄灰的塑料水枪。
温老太的摊子前没有孩子驻足,除了有一位同样年纪的老太太陪着她低声言语外,再没有人理睬这个面相看起来不怎么讨喜的瞎眼老太太。我缓缓地走向她的摊子,望着摊子上横着的那把楠木杆秤,我决计称上半斤瓜子。
05
见来了生意,温老太的脸上立马泛出不少喜色,她一边往秤盘里搲瓜子,一边和我攀谈。称好瓜子后,我没有立马离开温老太的货摊子,寻了个木桩,我挨着她的摊子坐了下来。
那天,在哭声震天的路祭仪式中,我偷瞄了温老太好几眼。果然,她依旧喜欢将双手捧到脸前在半空里晃动个不停,伴随着手里的动作,她那满是皱纹的腮帮子有规律地翕动着,好似手心里真的跟捧了攒笙一般。
盯着温老太脑袋后面羊尾巴似的发髻,我怯生生地问她会不会吹笙,刚听到我的问题,她明显有些意外,可稍微停顿了几秒钟,她就红着脸朝我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我知道,她虽然嘴里不承认,可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在告诉我她当年曾经吹得一手好笙。
我问她还愿不愿再吹一回笙,温老太望着不远处的戏班子出了好长一阵的神儿,直到有小朋友扯着大人的衣角哭闹着要买奥特曼,她才缓缓地将目光移到了自己的货摊子上。
那天,我没有听到温老太吹笙。
第二年,我去县城里读书了。从此,我再没在村子里的白事上见到过温老太。后来听父亲讲,因为中风,温老太早蹬不动三轮车了;现在,除了在家里帮着老头子糊一糊纸轿子外,她再没跟白事打过交道。
#农村老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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