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雍福会,夜以继日

从头到尾把永福路走一遍,不消十分钟。

法国梧桐掩映之下,宅邸、公寓、新公房鳞次栉比,如果仔细研究,每幢楼都有来头,雍福会位于永福路号,20世纪80年代起曾作为英国领事馆所在地,1年中国第一代华人服装设计师汪兴政着手改建。此后三年,汪先生大刀阔斧,将这幢30年代西班牙风格的建筑与一千八百坪园林花园犹如制衣一般剪裁出一方东西融合的独特空间,从踏入永福路门口开始,沿着右手边五围院墙进入,直至“聚德堂”牌匾前,借着水流声、夏蝉声,推门进入,身边气氛竟有时光转换之错觉,不禁想问,究竟是哪个时空里的上海?

雍福会户外景色。

“二楼大堂有一个角落的圆桌上,窗外全部是广玉兰树,大厅是紫色的墙面,配上古董梳妆台,那天只有我一个人,整个空间非常安静,我就感觉是张爱玲小说里的场景,望向窗外的时候,好像葛威龙、姑妈和乔琪乔他们要在园林里开party了,是会有这种错觉的。”

那是雍福会寻常的一天,有一个人总是在端详着这里的角角落落,好像要把这里看穿了,若是瞄准了目标,她便拿起手中的胶卷相机,咔嚓,按下快门,彼时彼景成为永恒。

雍福会一楼大厅。

复旦新闻系出身,胡彦昀没有投身新闻媒体,转而做了HR,一个机缘巧合下得到一只相机而成为了一名空间摄影师,另一个机缘巧合,则是与雍福会的相遇。

两年前,胡彦昀第一次受到委托,为雍福会拍摄它的8个包厢,为了寻找灵感,前一天,她看了三遍王家卫的《一代宗师》。“每一个房间的设计都是汪先生自己来调整的,如果你认真去看过的话,8个包厢没有一个是重复的,陈列的物件与整个主题都是统一的,一旦你进入这个包厢,就会很有故事感。”

胡彦昀很快决定,整个餐厅的历史沉淀与胶片的质地相契合,而且一天只能拍摄一个包厢,这意味着8个包厢她要去8次。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旅行者,每次进入一个包厢,就是一段新的旅程,“有8个人等待着我去谈话那种感觉”。

胡彦昀拍摄的雍福会包厢。

色彩,是胡彦昀对雍福会的第一个记忆点。新闻系中习得的观察力与女性的直觉在镜头前愈发敏锐,在她的脑海里,有一个细节构建起来的雍福会。

“没有一家米其林餐厅是白天一大早营业的,我就是白天来的,等光线。雍福会的每个空间色彩都有它的特色,乍一看你会觉得是典型上海洋房的老旧感,其实每个地方都可以深究。有些包厢的墙面是有立体起伏的,有一块白色是浅一点,一块是深一点。座位的丝绒质感,跟房间里的木头很搭,一旦出了客厅,墙面又切换了场景,它不停的在变。一楼的大堂,室内贴了银箔,这种反光不是人造光或者后期可以去调的,因为它是真银的光泽。菜香书屋里意大利的手工灯,有不同的颜色、不同的材质,放在里面刚好跟绿的红的墙、木头的地板、棕色的沙发很配。汪先生是学服装出身,他的搭配都特别有意思,而且他也不断寻求一点新的变化,建筑装置的、当代艺术的……”

菜香书屋。

胡彦昀从未拍过这样的地方,她把所有功能性的东西撤掉之后,留下雍福会的真面目,她绞尽脑汁在想怎么去找角度,但又不似普通空间摄影师的平铺直叙,这也许是非科班出身的好处,她依靠着自己的方式与这里相处,沉浸,再沉浸,仿佛一场密谈:这里来过怎样的客人?发生过怎样的对话?他们度过了怎样的夜晚?

“这是一个吃饭的地方,但是它不仅仅是来吃饭的,每个包厢呈现的节奏是不一样的。空间也相当于一个器皿,去承载它的那些食物。”

拍完8个包厢后,自然而然,雍福会的庭院拍摄也委托给了胡彦昀。本是西式花园,在汪先生的东方造园的理念下,成为了一座东方庭园,曲折玲珑、精致幽雅,自然蓬勃,百年古树与新草嫩芽相映成趣,看似任其自由伸展,实则处处细心打理。

柳树与花园风水壁。

《如何撰写句子》(HowtoWriteaSentence)中写道:“一种精雕细琢的风格,润饰并删减到透明。似乎仅点到为止,不哗众取宠。它渴望自我逐步消失,而主体透过自身发光。”如果说开始的一切是刻意为之,那么18年来雍福会已经拥有了自身的生命力,它与这片土地所连接,开始自己说话。

“4月份去的话,绣球花开了,木香会像瀑布一样地倾泻下来。”胡彦昀对花园里的一草一木如数家珍,“柳树刚刚冒嫩芽的时候,完全是嫩黄色的春天景象;夏天来看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全绿色,枝叶很薄,垂柳的状态也不同了;上海的冬天真的非常冷,三叠泉的流水结成了冰柱。密训酒吧外有一面很大的青砖墙,有一阵子被茂密的植物完全覆盖,汪先生请了师傅来梳理,老砖和石砖显露了出来,非常江南,跟藤蔓、竹子、瓜子黄杨形成了一幅画……”

木香像瀑布一样地倾泻下来。

庭园里的“六艺堂”完整迁移自浙江东阳的清中期木造大宅厅堂,题匾者杨逸是清末民初举人,海派书画家。随着牌匾徐徐展开的长廊,连接着密训酒吧与菜香书屋,中间是朱红大漆宅,两侧铸金箔,外侧则似藏墙,此处深得杂志青睐,不少封面在这里取景。

“六艺堂上的楠木雕花木梁,下雨天的时候,雨从屋檐上一滴一滴掉下来,远远坐在阳台上,看着这个场景,就会很有感觉,在这里做什么都可以,一场室内乐四重奏,一段昆曲表演,一支现代舞,都可以。”胡彦昀建议,应该在下雨天的时候去雍福会看看,会有另一番景象。

上图:庭园里的“六艺堂”。

下图:六艺堂上的楠木雕花木梁。

“这里真的是很像海派文人的客厅书房,或者说一个花园,你可以不只是来吃顿饭,当年海明威在咖啡馆里不停地写东西,如果你是一个教授,一个戏曲爱好者,一个艺术家、设计师,你可以只来观察它的空间、园林的状态,可能会有很多的灵感。我自己是上海人,觉得作为一个上海餐厅,它真得是中国的米其林海派餐厅的代表,古今中外,融汇贯通。”

在胡彦昀的胶片中,喧嚣褪尽,雍福会散发着温润儒雅的气韵,展示着她与那些空间若即若离的关系,细微之处透露出一种无名的寂静,犹如电影的一帧。

“胶片能够赋予时间的更深一点的力量,因为画面被锁在了一张底片上,它是一个很隽永的东西,不是一堆数码信号,一张底片本身就是一个历史记录。”

汪先生像一个时空的收纳者,如果他在等待欣赏者,那胡彦昀便是那欣赏者其中的一位。而她也在等,等光线,等四季,等时光不断摩挲出雍福会的面貌。

在雍福会二楼的阳光屋,最靠里面那个座位是李锦每次和家人来用餐的老位子,当年上田义彦先生来上海拍三得利广告时,特地嘱咐要这个场地,也许这里有一种他想要在上海寻觅的东方气韵。

“我每次来这里都一样。”李锦向服务员点了一杯美式,看着玻璃窗外的花园,“每次来都觉得这里很美,因为我对这里太熟悉了,不管是和家人和朋友相聚,都不是一件需要特别安排的事。”

雍福会二楼的阳光屋。

雍福会的咖啡,当然与现在上海时髦咖啡馆不太一样,没有这么多噱头,杯碟上放着两块方糖,一起端来的一定还有一杯水,与欧洲老咖啡馆里同样姿态。

十多年前在中央台当媒体人的北方姑娘李锦从北京搬到了上海,在当时男朋友,也就是现在的老公的介绍下来到了雍福会。

“雍福会是新改良的海派上海菜,酱油十分考究,所以每次来肯定还会来尝它主打的菜,比如普洱茶红烧肉,他们能把一道普通家常菜做的很不一样。”

除了用餐,李锦还被这里专为会员设计的活动所吸引,雍福会是IAC(InternationalAssociateClubs,国际俱乐部联盟)在中国为数不多的联盟俱乐部之一。“那个时候我年轻,这里办很多会员沙龙,我觉得他们的活动挺有意思。”她回忆道,“比如他们会邀请某个酒庄的庄主来做品酒会,在当时是非常少有。”

雍福会的英文名YongFoolite,YongFoo与永福谐音,lite即是精英。作为第一代华人服装设计师,汪先生早早在商业上获得成就,他的精神空间从服装面料拓展到了实体空间,这个狂热的收藏家与创造者以餐饮为媒介,将自己对于室内设计的喜爱投射到了鲜墙房餐厅、乾门(TheDoor)酒吧,最后到了雍福会——他所有收藏与设计灵感的集大成者。从此,国际奢华名流一一前来,出入这里似乎成了当时上流社会的一张名片。

“我感觉这里就是一个电影里的上海,来这里的人,这里的氛围,还有它的风格,是小说里的你能想象出来的上海。”

雍福会餐厅公共区域。

于李锦而言,对于上海的模样与海派文化的感受,雍福会似乎是一个窥探的窗口,一个浓缩的剪影。

“海派文化是一个很厚重、也很包容的东西,可以说是世界的东方文化。我经常会有机会看到一些上海三四十年代家族的相片资料,那个时候上海女性的高雅和气质,我认为比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的人都美。”

作为宋庆龄儿童阅读室项目发起人,把这里当做读书会的场地似乎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她邀请过上海老旗袍馆馆长、顾维钧严幼韵家族后人徐景灿来讲述她的家族故事,也曾邀请过著名艺术教育家、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王小音老师来探讨中西艺术中的女性之美……从一个年轻女生到结婚生子,从当初流连雍福会沙龙的观众到成为沙龙的联合主办者,十几年来,雍福会仿佛也在见证着李锦的每一次蜕变。

李锦的雍福会,从电影里的上海,变成了日常的上海。

“现在上海可以去的地方真是太多了,打造海派文化也好,打造国际化也好,高级感的东西太多了。这里有一些东西,有人说它没有进步,我觉得它这样就挺好,偶尔出点新菜单,它其实也有很多创新,有新的沙龙,有一些特别有个性的音乐,不是每个沙龙我都能接受,但是它本身东西一直在。”

“雍福会还是有的。”李锦喝了最后一口咖啡,“这种海派风貌气质,这可能是我还把它作为我生活里的一部分的原因。”

百年玉兰。

环顾四周,阳光屋里光线通透,窗外的百年玉兰已经过了花期,在城市迅速迭代的今日,雍福会的存在仿佛令人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一定要变呢?”她起身,与在老位子上等待她采访结束的老公一同下了楼。

而到了夜晚,雍福会换了一个面貌。

循着永福路门口小径的微微烛光蜿蜒前行,不入“聚德堂”餐厅主楼,左转直接穿过花园,抵达“密训”。

幽暗的灯光,剧场般的帷幔,一棵附着凌霄但本身枯死的树戏剧性地占据着吧台中心位置,一位外国男性正独自阅读手上的书,在我来之前桌上的那杯酒已经喝得一滴都不剩了,他穿着一件英伦背带裤,他也许是一位编剧或记者,在嘈杂之前选择了离场,他也许喜欢在剧目开场之前那种丢失时间感的暧昧氛围,听说是位常客。

密训酒吧。

密训是一个酒吧。也许你已经听到过一些传闻了,法国人孙悟空调的酒,除了调酒之外,他也是一位诗人、作家和冲浪教练。“Lori”是一款以雍福会女主人为名的鸡尾酒,“微微”的灵感则来自雍福会的艺术总监weiwei——这两位天才女友让这个被米其林冠星的地方变得不那么循规蹈矩,甚至捉摸不透。

这个地方总有一些什么魔力,聚集了一些理想主义者——酒单的扉页上写着: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读过赫尔曼·黑塞的《荒原狼》,主人公走过一个陌生小镇的旧城区时,看到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魔法剧场”,不适合所有人进入。招牌下面有扇门,但就是打不开。我一直想拥有一个像“魔术剧场”一样的酒吧,而这就是密训的起源。

Wendy推开这扇门的时候,人生正在经历一些震荡——她见证了中国媒体的黄金年代,借着国际刊物的身份可以“随意打开一个艺术家的私宅”,去世界上最好的美术馆,睡世界上最好的酒店……在享受着这种丰盛与美好同时,她常常又觉得自己处在一种拧巴状态,“当物质越繁盛的时候,有一块东西是缺失了的,我对于这种精神状态的一种更深邃的东西的渴求,从来没有消失过。”

她辞了职,年春天,从住了10年的北京搬到上海,闭关一年,写小说。“做梦都是跟死了的作家在说话,什么海明威、惠特曼什么的,其实很幸福。”

“选择在上海的一个小窟窿、小山洞里,那就是一种自我放逐,比把你自己放逐到一个乡村更好,在乡村你可能每天都得跟不同的人打交道,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城里面是可以,我有朋友在上海也是过隐居生活的。”她突然想到西蒙娜·薇依(SimoneWeil)的一句话,“放逐别人乃一切罪行中最恶劣者,而放逐自己则是一切成就中最伟大者。”

一年之后,小说并没有出版,她想从这山洞里面走出去,看看世界怎么样了。她碰见一群在上海做诗歌独立杂志的西方人,她在那个


转载请注明:http://www.abachildren.com/sstx/297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