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鹤书生YHSH
沙艺弥累死妄红顶,代曲艾自尽幻皮谷
书接上回。上回书说到丰戏持一行登上吊魂台,遇见晁流、屈势二位先生,丰二爷连连追问他两个兄弟的近况。
一番推诿遮掩后,先生们无奈之下,到底还是说出了实情。
花开三朵,交代过丰戏持这一枝,咱们再表一表沙艺弥沙老大。
兄弟三人自葫芦谷分手后,沙艺弥大步流星,直奔东南方向。
他的去向很明确——六十里开外的“妄红顶”;他的目的也很明确——多多挣钱给老爷子续命。
沙艺弥虽说是大哥,可那年也只十九岁。
青年人应有的天真与棱角在他身上已经基本消磨殆尽——眼角的细纹、额前的灰发、指缝间扎根的老茧和眼神中沉寂的深邃都昭示着——沙老大的肉体和灵魂都饱经风霜。
一路奔走,沙艺弥拧成铁疙瘩的炭眉从未解开过丝毫,他担心妄红顶的钱好不好赚,他担心老爷子能否撑到他和小代子挣够钱的时候,他担心老二能否找到那灯并且平安归来……
他惦念着认识或即将认识的人,操心着发生或马上发生的事。
如果说老二像一块跃动跳脱的火炭,那么沙艺弥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洞里灌满银灰色的水银。
老二老三到家时都是襁褓中的婴儿,而沙艺弥清晰记得,自己是被老爷子牵着手领回来的。
那个夏天,艳阳高照,在一片瓦砾间,有两卷席子,席子旁跪了个孩子——他沙艺弥,卖身葬父母。
那时候,沙艺弥三岁。
天灾汹涌而来,灭族都是寻常事,三口之家还能剩下一个,已经是值得拜佛烧高香的事了。
时间太久远加之当时年龄太小,沙艺弥连亲生父母的样貌和自己的姓名都记不准了。
但他不敢忘怀的是那个白胡子老头儿和他手中白花花的银子——老头儿的和蔼笑容让他对活下去生出一丝奢望;那捧银子帮他葬了父母、饱了肚子。
“钱,要挣!恩,要报!没钱的话,报个球的恩!”
沙艺弥的眉头更紧,步子更大了。
第二天中午,沙艺弥赶到妄红顶下。
所谓的妄红顶,就是把一座土山拦腰削平,露出一方望不见边际的阔大平台。沙老大跟着缕缕夯夯的人流登上半截土山,遥遥看到许多蜂巢似的白色格子,格子里有人,人被团团亮光笼罩包裹。
他们来到一座木台子前集合。
听旁边的人说,等攒够了人,要听妄红顶的所有者——妄红祖师训话教导的。
没过多久,只见从幕后走来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稳重大方,彬彬有礼,颇有一代宗师的风范。
他刚刚露面,台下的众人就沸腾了。
“妄红祖师,我想挣钱给村里修条路!”
“我想让更多人认可我的本事!”
“我想实现人生的价值!”
……
人群中,沙艺弥也被周围的亢奋所感染,大呼他要赚钱给老爷子救命。
良久,妄红祖师大手一挥,高声说道:
“各位莫急。来到我妄红顶,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你们看到远处那无数白色的房间了吗?那叫播主间。
里面有许多面镜子,镜子里的影像会通过反射集中到妄红顶中央的那面大镜子上,然后分散到妄红顶四周的小镜子上,最终呈现在全国每家每户的镜子上。
你们只需在镜子前显露本事、表演才能,镜子对面的人会根据喜好给你们打赏的!有人获得财富——腰缠万贯,鸟枪换炮;有人获得名声——‘十年苦读无人识,一朝妄红天下知’,进而便做起了带货推销,连有些冥星也下了海!
你们赚到的钱二八分账,你们拿八分,我拿二分!进了播主间,你们就是播主!去吧,我的战友、我的伙伴们,去赚取财富,实现价值吧!我祝福你们!”
话未说完,台下欢声笑语、掌声雷动。
沙艺弥来到他的播主间,放下包袱,一刻不敢休息,立马开始了他的首次亮相。
沙大爷剑眉星目、面容硬朗,极具男子气概。一开播就零零星星收到礼物——都是从各家门前收取,直接由妄红顶的小伙计骑着“老铁龙”空运过来的。
有吃有喝,有钱有币,虽然不算多,但在沙艺弥看来已经十分可观了。
虽然沙老大不知道为啥自己往镜前一站就能有收入,不过既然人家死乞白赖地要给,自己不收也没道理不是?
随后,沙艺弥就开始表演真本事了。
沙老大不会唱戏,不会说书,但他善于用精湛细腻的动作神态,以及神乎其技的化妆功夫创造描摹人物鸟兽,这是老爷子教他的看家本领。
沙艺弥脸上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骨骼都是可以挪移装卸的,每一根汗毛发丝都是可以脉脉传情的。
因此,来到沙艺弥播主间的看客,时而见到少年少女,时而见到老头老婆,时而见到飞禽走兽。
不仅如此,每个人物都有一段完整的故事,都有成书成篇的大段台词,而且都是形神具备、生动而鲜活的。
谁也不知道这位“沙神仙”是怎么会演这么多人物,怎么会背这么多台词。
不出意外,沙艺弥红火了,他成了妄红冥星。为啥?因为他身上装的是真本事,旁人都叫他真演员。
出名红火的同时,沙大哥也赚了个盆满钵满。他留下了生活用度,其余的全部寄给冥星城的晁流、屈势二位先生,另附上字条——沙艺弥,为老爷子续命!
形势一片大好,前途一片光明,沙老大认定这般好机遇、好时候会天长地久,自己的好本事会永葆青春。
可惜,沙艺弥的天下只持续了三年半,然后,妄红顶就变了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沙艺弥发现自己播主间的看客越来越少。
沙老大很困惑,是自己的本事不灵了吗?
出来干了这一行,沙艺弥才发觉——相较于老二老三,自己会的这一套在当下的时代还是有些市场的,还是依旧受人敬仰追捧的。
他一方面很庆幸,另一方面担心他两个弟兄的生计问题,因为他自以为已站在时代的最前沿,通晓大势所趋。
但就在三年半以后,时代干脆而残酷地抛弃了他。
他听说妄红顶的生意大不如前,妄红祖师引咎辞职,新来的老板叫做“惊神筱火”,听名字就不是常人。
这一天,老板召集他们这群过气的员工开会。
还是在那个熟悉的木台子上,已是“员工代表”的沙艺弥头次见到他的新任老板——一个一头彩虹毛、衣服紧着身、裤子勒着蛋、鞋子像蚕豆的干瘦年轻人。
最让沙大爷惊诧的是,这小子左眼绿、右眼蓝、额头上还另纹了一只血红的眼睛,可能是嫌两只眼睛不够用,自己又添置了一个。
台下的观众欢呼雀跃,齐声高呼,“我要赚钱!”“我要赚钱!”“我要赚钱!”
沙艺弥的惊诧劲儿还没过去,台上突然响起了颇有节奏感的音乐,然后他们的老板就跟着音乐开始训话了。
那声音,就像喉咙里塞了只老鸭子。
“老铁们,听我说,咱的业绩差老多。要想继续发大财,你们就得听我说。当下的国语不要讲,最好自己造语言。八十的老婆儿变十八,因为她美颜做的全。好好吃饭没人看,卫生间里找新鲜。辣椒白醋海海地放,三十人的胃口一人填……这时代,难赚钱,灵活善变是箴言。技巧就是博眼球,窍门就是不要脸。当代观众品味好,就爱欣赏不要脸!”
老板边说,边摇手晃头扭屁股,谁也猜不出这套动作的意义为何。
最后几句,老板把双手交叉放在头顶,摇出一个梨花落雨、天花乱坠。摇着摇着,老板“秃噜噜”摇上了高空。
最后好像摇不动了,一泄劲儿掉下来,“吧唧”一声摔成滩肉饼。
然后,人群见老板没了,就各自散开。一群苍蝇心善,从四面八方赶来吊唁老板的亡灵。
沙老大惊魂未定,脑袋瓜子嗡嗡作响,觉得自己刚才看到听到什么了不干净的东西,随即又担心没了老板就群龙无首。
后来打问过才知道,“惊神筱火”不是一个人。死的那个是三万六千多号儿,前面还有百万雄师呢。总而言之,老板管够。
沙艺弥回到他的播主间,陷入了矛盾与沉思:究竟该不该按照老板的指示行动?
做吧,自己的一身本事就算扔了废了,老爷子的脸面就让我沙老大给败坏光了,我更是无颜以对两个弟兄。可是,若是不做就没人看,没人看就没钱赚,没钱赚老爷子就可能会死!
老爷子不能死,自己死了老爷子都不能死!他得赚钱,他得报恩,他得减轻一些弟弟肩上的负担,他不能让老爷子白养活自己……
直想了三天三夜,沙艺弥眼睛血红,整张脸神采不在,软趴趴地贴在骨头上。
当心中里最后一点拼命呵护的火光骤然熄灭,沙艺弥开始用生命赚钱,用灵魂赚钱。
沙老大到底还是选了一条较为体面的路——吃饭给人看,并借着昔日的人气推销产品。
他记住老板传授的六字真言——博眼球、不要脸。
沙艺弥原来是靠本事挣钱活命的,他活得很累,但很有尊严。因为他觉得自己和镜子那边的观众是朋友的关系,甚至自己由于本事的加持更受人尊重、地位超然,有人甚至吹捧他是什么“意树家”。
可是,现在的他只能用每天吃十顿饭和推销假货来充盈自己的钱袋,他面对观众的表情永远是讨好式的媚笑,他的心态逐渐演变为乞求对方的怜悯与施舍。
他不认可自己所做的这一切,纵使其目的是如何的光辉而伟大。
沙艺弥察觉了,在他脚下的时代,“艺术家”和“小丑”之间就是薄薄一层窗户纸,只要你狠的下心,一下子就过去了。
不出意料,随着沙艺弥的逐渐臃肿油腻,他再次红火了起来,而且比以前的巅峰时刻还火,火得天怒人怨。看着节节攀升的热力榜单,数着成捆成摞的大把钞票,沙大爷哽咽几声,然后擦把脸,仰头对天哈哈大笑。
同一时间,在幻皮谷最高的一块石头上,另有一个人仰头大笑连声,那是绝望到极点的笑。
笑罢,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摔了个碎骨伶仃。那人,是三爷代曲艾。
小代子的由来简单些。
那年深秋,有人把襁褓中的他放到当时家境还算殷实的老爷子门前,老爷子就把他抱回了家。
大哥从来没有表情,二哥一向嘻打哈笑,而小代子动不动就哭哭啼啼。
代三少作为老疙瘩,是被爷爷和两位哥哥宠大的。
从前就是把最好的都给他吃用,到了家境困难时节,也是尽量满足三少的所需。
就是到最后家里揭不开锅了,三兄弟出门打工,小代子也是干的最少,吃的最好。
代曲艾从小记忆力极强,嘴皮子利索,属于祖师爷拼命往嘴里塞饭吃的天才。
老爷子因材施教,就传授他讲笑话和说书的本领。他小时候最喜欢做的就是在门前的大柳树下练功,能收拢一帮子听众。当然,不是快进棺材的,就是抱在怀里的。
代曲艾很喜欢爷爷,爷爷对他总是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代曲艾也很喜欢他的大哥二哥,尽管大哥很严厉,二哥总是调戏欺负他,但小代子知道这是家人、是亲人、是时刻牵挂着自己也让自己时刻牵挂的人。
因此,当老爷子病危,二位哥哥都有去处之时,代曲艾不甘落后。
他不想一直活在爷爷和兄长的羽翼之下,他也想为自己的家人尽份力。
他是激昂慷慨地奔向幻皮谷的,他想凭自己所学一展身手,开天辟地,另造乾坤。
半个月后,代曲艾来到幻皮谷。一天后,他茫然失措。
现实和理想间的鸿沟太深了。代曲艾发现自己的本事早就无人问津,尤其在幻皮谷,那就更加无处施展。
小代子深感自己来错了地方,光知道挣钱多就屁颠屁颠跑来,然后发现自己是“去胭脂洲找铁汉子——一无所获”。
多方打听,代曲艾才知道幻皮谷是个怎样的所在。要想红火、想挣钱,幻皮谷只是第一步。
换了皮然后去胭脂洲当“恋席生”,经过专业的训练、包装,无所不用其极地拿到粉司证后,这才有资格加入“鱼乐圈”,这才能进入冥星城挣钱。
代曲艾无可奈何,只能随大流。但是,在幻皮谷“换皮”是要钱的,不是殷实人家都不敢来幻皮谷,而他代三少却穷得叮当响。
饿了三天后,小伙子终于找到门路。一咬牙,一狠心,就把左肾给买了。
用卖肾的钱,他把自己脸上的皮肉统统换了一遍。
小代子其实长得不丑,干净利索、挺拔俊俏。只是和作为榜样张贴在幻皮谷各处的冥星照片相比,代曲艾明显少了许多娇媚与妖艳。
三爷从前不喜欢照镜子,因为老爷子跟他说本事最重要。
可到了幻皮谷就情形大变,不断有人提醒他:你照照镜子吧,没镜子,撒泡尿也行,照照你是个什么东西。
一开始,代曲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比较照片中的冥星,看不出自己有啥欠缺的。
可经不住不断有高人指点呐——你眼皮太单,你鼻头有些大,你嘴唇不够丰满,你耳朵有些招风……
随着相关知识越发丰富,小代子越发觉得自己长得真是太丑陋了,物理意义上都不能算个人。
于是他意志坚定地去卖肾换皮——不换的话别说挣钱给爷爷续命,活都活不下去了!
换过皮,代曲艾对崭新的自己很满意。
他又去四处请教高人,这次高人说了:你眼皮太双,你鼻头狭窄,你的嘴唇太厚实,你耳朵没有特点……
三爷迷茫了,他哭叫着责问高人们为什么上次欺骗他。
高人同情地笑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上次你问的时候,国内流行希洋国审美;这次你问的时候,国内流行冬洋岛审美。小子,你没跟上潮流啊!”
说完,他们还找补两句:
“还有啊,你不够瘦。啧啧真是太胖了!太丑了!就你这样的还想当冥星?算了吧……”
代曲艾失魂落魄地走到街角,看着镜子里不人不鬼、不男不女的自己,放声痛哭。
他现在只想从这个变态畸形的鬼地方逃走,去找他两个哥哥,或者去守着老爷爷。
可是,他不能就这样回去啊!给爷爷的续命钱没挣到,自己倒先损了身体,有什么颜面去见大哥二哥呢。
纵使见到了,他们还认识自己吗,还想认自己这个扔了本事、换了面皮的没用弟弟吗?不能回去啊,自己已经没有资格、且没有理由回去了!
怀揣着一点可怜的自尊与责任,代曲艾义无反顾地走在黑暗的路上,走向深渊与毁灭。
因为已经没钱换皮了,小代子就去打工。
他什么都做过,从服务生到卖报童,从打杂的到跑腿的,从在餐馆里伺候那些大爷到在青楼里伺候那些大奶奶。
他每月都会从自己可怜的薪水中抽出一部分寄回冥星城,向爷爷,向哥哥,想这操蛋的天下证明他代三爷的价值。
四年后,代曲艾拖着残破的身躯与残破的精神,攥着从生命力中轧出的钞票,面容枯槁地走进换皮的所在。他依旧有所期待。
这次,他依照高人所言,不仅换了面皮,还把全身的脂肪抽去一半。
代曲艾又活过来了!当他满怀信心、意气风发地亮相在高人们面前时,
“啧啧,小伙子啊,现在国内又开始流行,希洋国的审美了。不说脸,你这也太瘦啦,身为男人一点都不健壮,不健康呐……”
代曲艾站在幻皮谷最高的岩石上,对着茫茫夜空笑了。
他笑自己没用——想当冥星,却连最基础的第一步都迈不出,真是个没用的废物啊!
他笑这个国家的审美——一点子狗屁定性都没有,任由别人牵着鼻子走。
他思念着爷爷和兄长,他回忆着过往学艺时的快乐,他多希望自己没有走出来,他多想哭啊!可是泪腺已经切掉了,欲哭无泪呐……
没有犹豫,犹豫个屁?用不着犹豫。代曲艾纵身跃下……
五年后的凌晨三点,沙艺弥拖着四百斤重的硕大身躯,趴在自己的播主间里,他已经挣了好多好多钞票。
沙大爷的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他太累了,累得不想动,只想安安静静睡一觉。
但是,镜子那边还有看客,冥星城里还有老爷子呀。沙老大抖一抖精神,猛然站起!
过去几年里多少次撑不住的时刻,他都是这样使自己复活。但这次,好像不行了。
沙艺弥小山似的身躯重重跌倒在地上,过度饮食和不休止的劳作早已让他全身的器官走向衰竭与崩溃。
今天,当最后一根稻草落到这匹不堪重负的骆驼身上,生命的齿轮终于四分五裂,到处迸射。天地间只回荡着微弱的声音——
“老爷子,孩儿不……不孝啊……我累了……太累了啊,干不动了,真的干不动了!老二老三……靠你们了……大哥没用呐……爷爷啊!孩儿……不……孝!”
……
丰戏持跪在地上,双目一片死灰,嘴巴长得老大发出“啊啊”的声响。口水混杂着眼泪,点点滴滴,流到地上……
众位看官呐,你们要问丰戏持性命如何?
吊魂灯魂归何处?
这故事究竟怎样收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